他是明清散文第一大家,繁华看遍,百味尝尽,终于活成人间清醒
壹
大明天启七年,九江。
天刚放亮,一条骇人听闻的消息,就传遍了四里八乡。
说昨晚初更以后,有一百多个绿林大盗,举着几十把火炬,从张公岭路过,火光映树,杀声震天……
村民都吓得面面相觑,不知道哪里的村落已经遭殃,更害怕自家的刀斧棍棒,敌不过强盗的回马枪。
此事闹得沸沸扬扬,一时人心惶惶。明明已是春耕时节,田间地头,却不见农民的半个身影。
太守大人心急如焚,若是传言为真,那一百多个响马飞贼,绝对是个定时炸弹。
隐患一日不除,地方则一日不宁。乌纱难保矣。
他迅速派出精干力量,四处查访,没想到最终探明的真相,比五百年后的《走近科学》,还要侮辱智商。
原来这里有个秀才,在天瓦庵读书。那天下午,他和三个朋友在山顶观赏落日。
有人提议:“来都来了,不如月出之后再下山吧。良辰美景,可遇不可求。即便撞上老虎,也是命中注定。再说老虎入夜就会下山觅食,很安全的。”
众人觉得言之有理,便同意了这个提议。
四人席地而坐,待到明月初升,只见草木烁烁泛光,周围寂寂无声,大家顿时心生怯意,只好拄着拐杖,一路摸索而下。
没走出几步,就听到山腰间传来一阵喧哗,仔细一看,才发现是家中奴仆,担心他们为虎所伤,便带着七八个僧人,手持火把,肩扛刀棍,前来接应他们。
这就是大盗、火炬、杀声的来源,一个典型的添油加醋+以讹传讹的谣言。
看着四处张贴的辟谣公告,秀才不禁哈哈大笑:“当年谢灵运进山游玩,一路相随者有数百人之多。太守以为山贼出没,慌忙派兵剿杀,最后却发现,只是一帮文弱书生,这才放下心来。我们那天晚上,没有被抓起来关进大牢,也算是福大命大!”
这家伙,明明占用了公共资源,却一副嬉皮笑脸,真是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。
所幸衙门里的官员,都知道他爱戏谑、喜笑谈,也就没有放在心上。
不然,定他个生事惑众、扰乱治安的罪名,也未尝不可。
这个秀才,便是明末清初的文学家、史学家张岱。
贰公元1597年,张岱出生于浙江绍兴,成长在一个顶配家庭。
高祖、曾祖、祖父,都是进士出身,皆有著述传世。
父亲张耀芳虽未金榜题名,却也当过长史,做过县令。
只是张岱自幼体质孱弱,从小便患有痰疾,到十六岁时才得以痊愈。
但这丝毫不影响他的文学天赋。
在十岁之前,张岱至少有三次语出惊人、艳惊四座的经历。
六岁时,舅舅陶虎溪指着墙壁上的一幅画说:“画里仙桃摘不下”,张岱脱口而出:“笔中花朵梦将来”。
舅舅当场惊掉下巴:“天哪!此子必成当世江淹。”
江淹就是成语“江郎才尽”中的江郎,六岁能诗,名震天下。
张岱的叔祖父张汝懋,官至大理寺右丞,但相貌丑陋,满脸瘢痕,眼眶臃肿,须发稀少且长得七歪八倒。
他很喜欢这个侄孙,经常抱在腿上,一起谈文论史、吟诗作对。
这天,七八岁的张岱,一边把玩叔祖父的胡须,一边奶声奶气地说道:“美目深藏,桃核缝中寻芥子;劲髭直出,羊肚石上种菖蒲。”
好家伙,连比喻带夸张,说的全是缺点,一点不留情面。
陈继儒,号眉公,精通书画,与董其昌齐名。
九岁那年,张岱曾跟随祖父前往杭州,遇见陈继儒正骑着一头角鹿游西湖。
陈继儒也听说张岱善属对,便指着屏风上的《李太白骑鲸图》说:“太白骑鲸,采石江边捞夜月”。
张岱望着眼前的这位老爷爷,笑着回应:“眉公跨鹿,钱塘县里打秋风”。
陈继儒连连点头:“聪敏灵隽,果然名不虚传!”
此后,两人便经常书信往来,诗文唱和,成为了忘年交。
湖心亭看雪那年,张岱首部杂史《古今义烈传》完稿,陈继儒还欣然为之作序。
张岱对陈继儒的尊敬和感激,在晚年的诗文中也屡有提及,只是自觉一事无成,有负前辈厚望,又倍感愧疚,黯然神伤:
欲进余以千秋之业,岂料余之一事无成也哉!
——《嫏嬛文集》
叁极爱繁华,好精舍,好美婢,好娈童,好鲜衣,好美食,好骏马,好华灯,好烟火,好梨园,好鼓吹,好古董,好花鸟,兼以茶淫橘虐,书蠹诗魔,劳碌半生,皆成梦幻。
这是年近古稀的张岱,在《自为墓志铭》里的一段话。
老凡尔赛了。
即便是财主家的儿子,面对精舍、美婢、骏马、鲜衣,最多也只敢选个一两样,尝试一下而已。
但是在张岱看来,穷人才做选择题,只要自己喜欢,钱根本不是问题。衣食住行,学玩游娱,必须样样都是顶级。
他年少时的繁华光景,由此可见一斑。
好在张岱并不是玩物丧志的富二代,也不是弱智无脑的榜一大哥,而是劳逸结合、边玩边学的天花板。
他从小便喜欢音律戏曲,跟随多位名师学过器乐,家中也养有唱戏的班子,天长日久,耳濡目染,至中年时,他已经成为戏曲评论界的权威。经他点评的戏子、伎伶,立刻身价倍增。
崇祯十一年,张岱在南京游玩,和朋友一起观看兴化大班演出,张家旧伶马小卿、 陆子云也在其中。
等到中场休息,戏班的演员都很好奇,拉着马小卿问个不停:“为何今晚演出,你要这般认真?”
马小卿微微一笑,指着台下轻声说道:“坐在上席的,是我昔日主人,指点过上千人的表演,在他面前,我岂敢草率?”
第二场戏开始后,台上演员全都拿出浑身系数,小心谨慎地表演每一个桥段,唯恐在鉴赏大师面前跌了份儿。
张岱阅人无数,自然懂得戏子的难处,很快就找个空档,大声喝起彩来。
他一带头,台下立刻掌声雷动,叫好声无数。
演员们这才彻底放松,顺利演完了剩下的戏目。
此后,南京的青楼,只要安排戏班演出,必然邀请张岱坐镇,他一时不到,便一时不开台。
张岱酷爱喝茶。
他认为做茶之法,全在于细节把控,必须等到风和日丽的天气,选用新采摘的茶草,抽筋摘叶,武火杀青,文火炒热,每锅只能半斤左右,用锡罐盛放,如此才能做到色泽匀称,汤色透亮,回味悠长。
他还擅长斗鸡。
张岱在龙山下设有斗鸡社,仿照唐时王勃作《斗鸡檄》,公然挑战同行。
他的叔父张联芳、好友秦一生,经常带着珠宝字画,前来一决高下,但总是输得一塌糊涂,两手空空。
张联芳心有不甘,便花钱请来能工巧匠,为鸡嘴、鸡掌、鸡翅,制造全套护体装备,想方设法提高鸡的战斗力,却依然无济于事。
就在张岱即将成为赌王之时,他突然在野史中发现,因沉迷斗鸡导致亡国的唐玄宗,竟和他同为酉年酉月生。
张岱顿时吓出一身冷汗,从此绝口不提斗鸡之事。
虽然他的言行,丝毫影响不了大明国运,但这份能让浪子回头的家国情怀,还是值得给个好评。
肆只是好景不长,张岱锦衣玉食、养尊处优的幸福生活,很快就被迫终止。
崇祯八年,三十九岁的张岱,在京城参加会试,因为答题格式不规范,名落孙山。
巡按御史祁彪佳多次致信有司,为其称屈伸冤,皆石沉大海,杳无回音。
名山胜景,弃置道旁,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,不知凡几矣。
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,为庸人所埋没者,不可胜记。
——《嫏嬛文集》
张岱终于明白,这世间被埋没的美景珍稀,实在不可胜数,都是庸人俗子惹的祸。
对于科举考试,他已彻底死心,索性将更多精力,用来游山玩水,拜师访友,钻研文史,著书立说,包括《石匮书》在内的一大批历史、美食、地理、医药、音律类专著,都在此时相继动笔。
1644年,李自成攻陷北京,崇祯皇帝自缢于煤山,后清世祖登基,立国不到300年的大明王朝,就此覆灭。
鲁王麾下总兵方国安,多次和县官一道,邀请张岱出山,共商复国大计。
张岱反复推脱无果,只好前往浙东赴任。
夜宿平水韩店时,他背上毒疮发作,疼痛难忍,半睡半醒之间,突然看见祁彪佳推门而入。
张岱知道好友已经过世,也清楚自己正在做梦,依然躬身说道:“祁兄尽忠报国,为吾辈楷模!”
祁彪佳却质问:“您此时不埋名隐迹,为何偏要出山?”
张岱连忙解释:“方国安诚心邀请共事,我也想为鲁王再尽一份力”,并将心中所拟计划全盘说出,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。
祁彪佳根本不以为然:“我夜观天象,大明气数已尽。方国安只是图你钱财,十日之内,必会勒索军饷。”
张岱走到门外,只见天上大小星星,果然坠落如雨,并伴有崩裂之声。
祁彪佳长叹一声:“你还是火速回山吧。完成《石匮书》,才是最要紧之事”,然后起身告辞,飘忽而逝。
屋外传来几声犬吠,嘶吼如豹,张岱被陡然惊醒,低头一看,已经汗湿全身。
他打开窗户,夜风袭来,只闻远处犬吠之猛烈,竟与梦中如出一辙。
张岱大骇,第二天一早,便匆忙回到家中。
没过几天,方国安突然带人进山,绑走张岱的儿子张镳[biāo],逼其捐助饷银。
梦中祁彪佳所言,竟然一一应验。
张岱无计可施,变卖了所有家当与万卷藏书,才赎回张镳。
此时的张岱,已年过五旬,片瓦寸土之间,环堵萧然,目之所及,仅“破床碎几,折鼎病琴,与残书数帙,缺砚一方而已”,与二十年前的光景相比,简直恍若隔世。
伍清顺治四年,张岱从剡中回到故乡绍兴。
时局不稳,山河破碎,家中田宅也在战火中荒废殆尽,“昔有负郭田,今不存半亩。败屋两三楹, 阶前一株柳。”
张氏一家,近二十口人,孙辈年幼,儿子非学即游,所有生活开支,全靠张岱一人操持,压力可想而知:
恨我儿女多,中季又丧偶。十女嫁其三,六儿两有妇。四孙又一笄,计口十八九。三餐尚二粥,日食米一斗。
大儿走四方,仅可糊其口。次儿名读书,清馋只好酒。三儿惟嬉游,性命在朋友。四儿好志气,大言不忸怩。二穉更善啼,牵衣索菱藕。老人筋力衰,知有来年否。
——《张岱诗文集·张子诗秕》
半生富贵悠游、身旁婢仆无数的张岱,怎么也没有想到,垂迈之年,手无缚鸡之力,还要做些又累又脏的粗活:
连下数十舂,气喘不能吸。自恨少年时,杵臼全不识。
——《舂米》
近日理园蔬,大为粪所困。扛扶力不加,进咫还退寸。
——《担粪》
他并非没有选择。
以其家世、才华和声望而言,只要愿意剃发易服,在清廷谋份高官厚禄,绝对不是难事。
但身为前朝遗民,张岱赤胆忠心,日月可鉴。早在剡中隐居时,他就曾想过以身殉节,却因《石匮书》未能定稿,不忍中途弃之,几次引决自裁不成。
不能赴死,不能变节,那就只有在夹缝中艰难求生:
古来作史无完人,穷愁淹蹇与非刑 。
《石匮书》成穷彻骨,谁肯致米周吾贫?
——《毅孺弟作石匮书歌答之》
自古修史多磨难,除了经受穷困、愁苦和谪贬,有的还要遭受非刑。
《石匮书》成,已穷至彻骨,谁肯借米下锅、周济一二?
堂堂文坛巨匠,晚景凄凉至此,着实令人唏嘘。
幸亏张岱内心强大无比,懂得苦中寻乐与自我调剂:
饿是寻常事,尤于是日奇。
既无方朔米,焉得洛生醨?
痡仆辞亲友,小儿剪藿葵。
一贫真至此,回想反开颐。
闭门愁客至,剥啄使人惊。
谋妇谁藏酒,呼僮自刈荆。
茗来稍解渴,琴在可移情。
翻恨偷生久,多余十一春。
——《甲午初度日是饿》
平常挨饿也就算了,生日这天还无米下锅,确实有些过分。
能贫穷到这个程度,想想倒有些开心。
一听到敲门声,就胆战心惊。
无粮也无酒,拿什么接待客人?
也只有以茶解渴,弹琴自娱。
这能怨谁呢?只能怪自己活得太久啊。
话说张岱如此幽默豁达,怎么可能不会延年益寿!
物质可以贫穷,精神绝对要富足。
张岱老无所依,食不果腹,依然笔耕不辍,《大易用》《西湖梦寻》《琯朗乞巧录》等经典著作,都成书于晚年。
万历四十一年,十七岁的张岱,曾与同伴一起,游览会稽山。
至天章寺旁,他伫立静观,见竹石溪山,毫无可取之处,与王羲之所叙景象相差甚远,不免大失所望。
从那以后,遇有外地游客来访,他都百般劝阻,唯恐这破败之景,有辱“书圣”之名。
如今又逢癸丑之年,为了弥补六十年前的遗憾,张岱以七十七岁高龄,再次爬山涉岭,探寻兰亭旧址。
奈何年代久远,史料缺失,任由张岱踏遍荆棘,历经坎坷,仍是一无所获。
即将返程之际,张岱突然想起,王右军乃风流人物,所选亭址必然秀丽可观,岂会藏于荒草丛林之中?
于是,他又返回至天章寺,找到一处平坦之地,环视四周,勘测左右,终于发现,“崇山峻岭”者有之,“清流激湍”者有之,“茂林修竹”者亦有之。
随行的弟弟也兴奋得大声呼喊:“是这里,就是这里了!”
两人便席地而坐,煮茶温酒,怀古论今,吟诗作对,日暮方归。
就这样,在“风雨凄然,午炊不继”的困境中,张岱一边苦心操持家计,一边专心著书立言,间或寻古访旧、登山临水,度过了人生中的最后时光。
公元1680年,张岱病逝于绍兴,享年八十四岁(存疑)。
陆张岱是晚明小品文集大成者,被誉为明清散文第一大家。
《陶庵梦记》《西湖梦寻》二书,多写名胜风景、地方风物、传统习俗,篇幅简短,内容丰富,文笔清丽,灵动风趣,堪称巅峰之作,《湖心亭看雪》与《西湖七月半》两篇,更是万人传诵,已成传世经典:
崇祯五年十二月,余住西湖。大雪三日,湖中人鸟声俱绝。是日更定矣,余拏一小舟,拥毳衣炉火,独往湖心亭看雪。雾凇沆砀,天与云与山与水,上下一白。湖上影子,惟长堤一痕、湖心亭一点,与余舟一芥、舟中人两三粒而已。到亭上,有两人铺毡对坐,一童子烧酒炉正沸。见余,大喜曰:“湖中焉得更有此人!”拉余同饮。余强饮三大白而别。问其姓氏,是金陵人,客此。及下船,舟子喃喃曰:“莫说相公痴,更有痴似相公者!”
——《湖心亭看雪》
冬夜,初更。孤舟看雪,云天一白。欣逢知音,对雪畅饮。乘兴而来,兴尽而归。如此痴迷于山水之乐、风雪之雅,与“雪夜访戴”的王子猷相比,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西湖七月半,一无可看,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。看七月半之人,以五类看之。其一,楼船箫鼓,峨冠盛筵,灯火优傒,声光相乱,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,看之;其一,亦船亦楼,名娃闺秀,携及童娈,笑啼杂之,环坐露台,左右盼望,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,看之;其一,亦船亦声歌,名妓闲僧,浅斟低唱,弱管轻丝,竹肉相发,亦在月下,亦看月,而欲人看其看月者,看之;其一,不舟不车,不衫不帻,酒醉饭饱,呼群三五,跻入人丛,昭庆、断桥,嚣呼嘈杂,装假醉,唱无腔曲,月亦看,看月者亦看,不看月者亦看,而实无一看者,看之;其一,小船轻幌,净几暖炉,茶铛旋煮,素瓷静递,好友佳人,邀月同坐,或匿影树下,或逃嚣里湖,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,亦不作意看月者,看之。
——《西湖七月半》
七月半赏月之人,不外乎五类:一为附庸风雅的官绅;二为无意风雅的千金闺秀;三为卖弄风雅的名妓闲僧;四为不懂风雅的市井之徒;五为邀月同坐的风雅之士。
既写景,更写人,欲言将止,又爱憎分明,张岱身居闹市,立于喧嚣,还能识人断物、评析优劣,真乃人间清醒。
张岱诗词文赋、天文地理、史学医技、文字书法、戏曲音律、历法藏书、园林美食,无所不通,无一不精,是晚明遗老中难得的文艺全才,而且行辈最高,享寿最长,名动四方却隐居半生,最通人情又高洁脱俗,以富贵豪奢而起,以困苦潦倒而终,繁华看遍,百味尝尽,著作等身,青史留名。
即便未能金榜题名、拜官封侯,身为一介书生,能有这般阅历和成就,张岱的人生,已近圆满。
当然,他并非没有遗憾。
张岱位居“浙东四大史家”之首,有数百万字的史学著作,其代表作《石匮书》,耗时近三十年,“五易其稿,九正其讹”,以文人之笔修史,极言大明三百年的兴亡变迁,被时人赞为“当今史学,无逾陶庵(张岱号陶庵)”,常与《史记》相提并论。
可惜这些著作,大部分只有钞本传世,且缺卷较多,一直藏于深阁,鲜为人知。
后世谈及张岱,也都以文学家相论,其史学价值,极少有人关注。
另外,被誉为“中国文化小百科全书”的《夜航船》,也是张岱晚年所著。
由于在《自为墓志铭》中并未提起,写成后也未刊刻,导致作者离世之后,在很长一段时期内,人们都不知道这本书的存在。
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,浙江古籍出版社首任社长刘耀林先生,对宁波天一阁藏本进行整理校注,《夜航船》才得以重见天日。
本是稀世珍品,却尘封三百余年,无人问津。张岱耄耋之年的全部心血和汗水,差点付之东流。
若他泉下有知,会不会痛惜万分、悲怆不尽?
应该不会。
崇祯年间,张岱前往泰州为父祝寿,夜过金山寺。
他让仆人在殿堂内搭起戏台,张灯悬彩,演起韩世忠大战金兵曲目。
寺庙僧众,听闻唱白做打之声,顿时睡意全无,争相前来观看。
有老僧眯着睡眼、打着哈欠,想看清到底是何人,因何事、在何时至此,却不敢开口相问。
张岱明知僧人有万般疑惑,也未主动解释一二。
一曲唱罢,天边曙光已现,张岱一行便径自离开,乘船过江。
僧人追至山脚,目送久之,始终不知是人、是怪、是鬼。
这是张岱《陶庵梦忆》卷一所载“金山夜戏”,当为亲身经历。
他并非清傲高冷,也非故作神秘,而是秉性如此,习惯使然。
在张岱看来,锣鼓喧天也好,曲终人散也罢,都是戏台常态。
我是谁,演过什么角色,留下多少作品,观众能不能记住我,都不重要。
只管尽心参与其中,然后飘然离去,留下一个潇洒的背影,足矣。
人生亦如戏,一切皆同理。